乡村笔记（十三）
秋收之后，白露寒霜，气温渐次降低，地气下行。落叶飒飒，阳光显得珍贵。许多动物如蛙、蛇之类吸足了阳光的温暖，摄取了足够的能量，便蛰伏洞穴冬眠起来。对于兽来讲，夏天的山野总是有食之不尽的佳肴，而枯草季节，万物萧瑟，兽们也因为缺少了充足的食品而冒着风险于夜间潜下山来，窥视田地里的一些菜蔬和成熟的果实。
每逢农闲，乡民们虽然白天仍然集体上工，但收工要比夏天早得多，因此有了时间侍弄几畦自留地，每每发现地里的菜蔬被野兽糟蹋，恨不得拿着铁叉冲向山上，将野猪、刺猬、狗獾叉个稀巴烂或者干脆放火烧山，让它们全部葬身火海。如此这般方可解除心头之恨。
我家的自留地正好在山边，那些尚好的菜蔬和尚未开挖的山芋，便首先遭受兽们的蹂躏。我的父亲下了狠心，一定要狠狠地惩治一下这些与人口夺食的野兽。父亲找到供销社的熟人买回炒制炸药的药品，如硝酸钾、硫磺之类。回家之后便支起铁锅，生起炭火。先是爆炒锯屑（锯木头撒下的细屑），将其碳化，然后根据师傅的指点顺次放入化学药品，在温热的铁锅里焙炒。这种炒制极具危险，稍有不慎便会引起火药爆炸。因此，父亲炒制炸药时是不允许旁人尤其是小孩子在旁边观望的。炸药炒制完毕，然后在熔蜡中灌药，并插上一颗小号的雷管，再凝成丸状，大约比鸡蛋小一点。
在田间地头下药是很有讲究的。
首先将一颗山芋剖开，将其剜空，恰好能够容下一颗炸药，再将两半合上，用细麻线沿着事先剔好的凹槽轻轻地捆绑，力度恰到好处，不致松脱，也不致压爆雷管。最后用黄泥涂抹凹槽，将其伪饰到乱真的地步。整个工序小心翼翼，娴熟有余。每逢此时，父亲总是躲在房间里闩上房门，绝对不许我和家人粘边的。我常常透过门缝墙罅窥视，其乐无比。
布置炸药必须考虑人畜的安全，甚至连小偷偷山芋等的偶然性都得周密谋算，不能出一点纰漏。还要思谋着野猪刨食的习性。第二天早晨，天麻麻亮就得把未爆炸的炸药掏回来，一个不落。
有天凌晨，窗外漆黑如墨，下着蒙蒙细雨。先是犬吠，一阵紧似一阵，后来突然听见一声巨响。整个村庄都醒了，人们一起朝爆炸的方向涌去。我的父亲兴奋得像一只猴，从床上跳了起来，掼门而出，一路狂呼：炸着了！炸着了！
在一片狼籍的野荸荠田里，村民们象过篦子一样搜了个遍，却不见野猪的踪影。然后，他们又沿着河岸搜寻，结果仍然一无所获。大家垂头丧气，悻悻回家。我的父亲衣服湿得精透，嘴里叽哩呱啦，不知所云。……后了他靠在椅子上默默无言，目光呆涩，仿佛一个濒临死亡的老人阴沉着脸。我们一家人都不敢靠近他。
第二天吃过早饭，社员们成群结队地去河西薅山草。过河的时候，突然有人站在高高的板桥上高喊：“野猪找到了——野猪找到了！”大家不约而同地朝河里望去。果然清澈的流水下面有一个庞然大物……这一天成了村庄里男女老少的节日。小孩子更是欢天喜地，尾随大人后面，东蹿西蹿，手舞足蹈。二百多斤的野猪屠宰清洗完毕，剖肚切割，每家每户都有一份，仿佛这野猪是大家供养的。我们最后只得了一些头头脑脑和猪下水。想想那个大同世界，真让今天商品经济下的人们不可思议。
时至今日，父亲早已是天国里的尘埃，不过这件事情一直深深地烙在我的脑海里，而且有了新的思考。
麒麟畈本是一个山清水秀的精巧村落。我家的老屋下面终年溪水潺潺，汩汩流淌，我的理想的纸船就是从这一脉中漂到了山外，懂得了更多的东西。不到二十年的时间，山秃了，地荒了，水枯了。野兽被大量地捕杀，所剩无几，濒临灭亡。加上乱砍滥伐，水土流失，自然环境越来越恶劣，苟延残喘的兽们遁逃家园，流亡它乡。我在家乡有三十多年没有看过老虎了！野猪和獐麂鹿兔也日渐稀少，连麻雀都进城打工谋食了。生物链被严重破坏，自然灾害频发，人类已经尝到了应该预期到的恶果。为了建设生态家园，我们必须善待野生动物，它们是我们人类的朋友。亡羊补牢未必不是一件好事。政府派人收缴了乡村的枪支弹药包括土铳，而且对枪杀老虎、野猪等动物者予以严惩。这应该说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，必然会得到乡民们的拥护。
可是，事物从来都是多变的。由于生物链的严重失调，修复起来谈何容易。我们要尊重科学规律，按自然的法则保护自然。这一点我们还要不断地探索。
去年，我又回到乡村。母亲告诉我，野猪已经成为乡村的大害。它们肆无忌惮，成群结队地招摇田间地头，遇着什么拱什么，遇着什么吃什么，比蝗灾还要严重。村民们手里没有枪铳，眼睁睁地望着野猪糟蹋庄稼却无可奈何。于是乡村悄悄地兴起一个赚钱的门道。一些胆大者，在山野或田间地头拉起了裸露的电线，形成栅栏，用220伏的照明电压电击野猪。这叫谋猪生财，据说比外出打工好多了。只是我非常担心两点。一是安全问题。万一将人畜电了怎么办？二是，这是拉网似的灭绝行为，会不会造成新的生物链破坏。我也不知道如何解决野猪之害。
这个问题我已经向有关领导反映，我要尽一个政协委员的职责。
2006-3-18中午
秋收之后，白露寒霜，气温渐次降低，地气下行。落叶飒飒，阳光显得珍贵。许多动物如蛙、蛇之类吸足了阳光的温暖，摄取了足够的能量，便蛰伏洞穴冬眠起来。对于兽来讲，夏天的山野总是有食之不尽的佳肴，而枯草季节，万物萧瑟，兽们也因为缺少了充足的食品而冒着风险于夜间潜下山来，窥视田地里的一些菜蔬和成熟的果实。
每逢农闲，乡民们虽然白天仍然集体上工，但收工要比夏天早得多，因此有了时间侍弄几畦自留地，每每发现地里的菜蔬被野兽糟蹋，恨不得拿着铁叉冲向山上，将野猪、刺猬、狗獾叉个稀巴烂或者干脆放火烧山，让它们全部葬身火海。如此这般方可解除心头之恨。
我家的自留地正好在山边，那些尚好的菜蔬和尚未开挖的山芋，便首先遭受兽们的蹂躏。我的父亲下了狠心，一定要狠狠地惩治一下这些与人口夺食的野兽。父亲找到供销社的熟人买回炒制炸药的药品，如硝酸钾、硫磺之类。回家之后便支起铁锅，生起炭火。先是爆炒锯屑（锯木头撒下的细屑），将其碳化，然后根据师傅的指点顺次放入化学药品，在温热的铁锅里焙炒。这种炒制极具危险，稍有不慎便会引起火药爆炸。因此，父亲炒制炸药时是不允许旁人尤其是小孩子在旁边观望的。炸药炒制完毕，然后在熔蜡中灌药，并插上一颗小号的雷管，再凝成丸状，大约比鸡蛋小一点。
在田间地头下药是很有讲究的。
首先将一颗山芋剖开，将其剜空，恰好能够容下一颗炸药，再将两半合上，用细麻线沿着事先剔好的凹槽轻轻地捆绑，力度恰到好处，不致松脱，也不致压爆雷管。最后用黄泥涂抹凹槽，将其伪饰到乱真的地步。整个工序小心翼翼，娴熟有余。每逢此时，父亲总是躲在房间里闩上房门，绝对不许我和家人粘边的。我常常透过门缝墙罅窥视，其乐无比。
布置炸药必须考虑人畜的安全，甚至连小偷偷山芋等的偶然性都得周密谋算，不能出一点纰漏。还要思谋着野猪刨食的习性。第二天早晨，天麻麻亮就得把未爆炸的炸药掏回来，一个不落。
有天凌晨，窗外漆黑如墨，下着蒙蒙细雨。先是犬吠，一阵紧似一阵，后来突然听见一声巨响。整个村庄都醒了，人们一起朝爆炸的方向涌去。我的父亲兴奋得像一只猴，从床上跳了起来，掼门而出，一路狂呼：炸着了！炸着了！
在一片狼籍的野荸荠田里，村民们象过篦子一样搜了个遍，却不见野猪的踪影。然后，他们又沿着河岸搜寻，结果仍然一无所获。大家垂头丧气，悻悻回家。我的父亲衣服湿得精透，嘴里叽哩呱啦，不知所云。……后了他靠在椅子上默默无言，目光呆涩，仿佛一个濒临死亡的老人阴沉着脸。我们一家人都不敢靠近他。
第二天吃过早饭，社员们成群结队地去河西薅山草。过河的时候，突然有人站在高高的板桥上高喊：“野猪找到了——野猪找到了！”大家不约而同地朝河里望去。果然清澈的流水下面有一个庞然大物……这一天成了村庄里男女老少的节日。小孩子更是欢天喜地，尾随大人后面，东蹿西蹿，手舞足蹈。二百多斤的野猪屠宰清洗完毕，剖肚切割，每家每户都有一份，仿佛这野猪是大家供养的。我们最后只得了一些头头脑脑和猪下水。想想那个大同世界，真让今天商品经济下的人们不可思议。
时至今日，父亲早已是天国里的尘埃，不过这件事情一直深深地烙在我的脑海里，而且有了新的思考。
麒麟畈本是一个山清水秀的精巧村落。我家的老屋下面终年溪水潺潺，汩汩流淌，我的理想的纸船就是从这一脉中漂到了山外，懂得了更多的东西。不到二十年的时间，山秃了，地荒了，水枯了。野兽被大量地捕杀，所剩无几，濒临灭亡。加上乱砍滥伐，水土流失，自然环境越来越恶劣，苟延残喘的兽们遁逃家园，流亡它乡。我在家乡有三十多年没有看过老虎了！野猪和獐麂鹿兔也日渐稀少，连麻雀都进城打工谋食了。生物链被严重破坏，自然灾害频发，人类已经尝到了应该预期到的恶果。为了建设生态家园，我们必须善待野生动物，它们是我们人类的朋友。亡羊补牢未必不是一件好事。政府派人收缴了乡村的枪支弹药包括土铳，而且对枪杀老虎、野猪等动物者予以严惩。这应该说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，必然会得到乡民们的拥护。
